Exploring the Century-old Heritage: Chinatowns in San Jose | 圣何塞百年唐人街遗迹探踪
作者：郑良根
那天我专门到圣荷西 （San Jose）市中心，寻找一块纪念早期华人的铜牌。
找到后，太太帮我拍了张照片。看了看照片效果，太太说了句：“这么严肃！” 是啊。心里觉着沉重，脸上自然就严肃了。
这个牌子，落款是35年前的1987年5月4日，为纪念当时的一百年前，即1887年5月4日发生的一件事。牌子上写着：
遗迹纪念铜牌 (November 2021)
IN MEMORY OF
THE BURNING OF SAN JOSE CHINATOWN
MAY 4, 1887
聖荷西華埠被焚紀念
ON THIS SITE ON MAY 4, 1887
A MYSTERIOUS FIRE, DELIBRATELY SET,
DESTROYED SAN JOSE’S CHINATOWN.
THIS WAS THE LARGEST CHINATOWN
SOUTH OF SAN FRANCISCO, A COMMUNITY
OF BECHELORS AND OF FAMILIES.
THESE EARLY CHINESE PIONEERS WERE
INSTRUMENTAL IN DEVELOPING
THE ECONOMY OF SANTA CLARA COUNTY.
DEDICATED MAY 4, 1987
当年（1887）纵火烧毁华人居所的场景
(San Jose Research Library/History San Jose vi AP)
中文的基本意思是：
谨此纪念1887年5月4 日
聖荷西華埠被焚紀念
1887年5月4 日，在此地，
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故意的纵火，
烧毁了圣荷西的唐人街。
这是当时在旧金山以南最大的唐人街，
是单身华人们和众多华人家庭栖息的家园。
这些早期的华人先驱,
是促进圣克拉拉县经济发展的力量。
谨记于1987年5月4日
说“起因不明”，大概是因为具体怎么发生的没有记录，谁放的火也不知道。当然也可以推论没有追究到纵火人为此承担责任，或受到惩罚，而只有华人因此遭遇灭顶之灾，家产尽毁，流离失所，San Jose再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城”。
我们知道，中国劳工经旧金山大量涌入美国，是在1848年之后开始的淘金热，继而是1863年开始的中太平洋铁路建设。至1880-1890年间，华人人口达到第一个高峰，前后有超过十万华工“苦力”来到美国讨生活。而美国1861-1865的南北战争结束后，尤其是1869年中太平洋铁路从西部加州开凿至犹他州与东部纽约开始的太平洋联合铁路接轨完工后，全国很快就陷入经济萧条。许多雇主因此青睐勤奋而且肯接受低工资的华人劳工，而大量白人首当其冲面临失业潮，随即转向憎恨华人，歧视和排挤华人，终于促成了1882年的《排华法案》。从此，已经愈演愈烈的反华排华运动被进一步“合法”化，全美诸多中国城都遭受清洗。而加州是这场反华排华的先锋，在加州多地发生了驱赶甚至残害华人的事件。圣荷西纵火焚烧唐人街便是其中之一。
华人早在1860年前后就来到圣荷西生活。1870年以后，铁路劳工大军解散，华人逐渐扩散到全美国其他地区其他行业谋生，这里的华人数量也大量增加。当时就聚集在Market Street 一带，历史学家称之为圣荷西第一个华人街区。这个街区于1870年发生火灾烧毁。华人们在邻近的Vine Street 现今的280 高速公路南边重建，为第二个华人区。这个街区在1872年再次火灾烧毁，华人们又回到Market Street重建，称为第三个“China town”。到1887年左右，这里已经有1400名华人居住，是个规模不小的社区。而人口数量更多的白人群体十分歧视和排挤华人，当年三月份市议会为在此兴建新市府大厦而专门有个决议，宣称华埠是“公害” (Public Nuisance)，意在“驱赶出境”。在这样歧视的氛围里，排华势力得到市府决议的鼓舞，不等市政府行动，他们便迫不及待纵火烧毁了华人街，1400名华人顷刻痛失家园和所有财物，变得一无所有。
圣荷西前两处华人街区都在1870年和1872年被烧毁，好像没有人怪罪是纵火所致。可能真的都是因为那时候防火救火水平低，和好多其他城市也经常发生的火灾情形相似。而1887年5月4日这一次，说“故意纵火”，是很容易推断出来的：事前有反华排华的声浪甚嚣尘上，标志性的《排华法案》发布5年来，美国到处是类似的驱赶华人的暴力事件，又加上市政府排华决议。当时圣荷西华人有自己的消防队、救火车。而在这场大火发生的时候，消防车去取水时才发现水塔被人做了手脚，水早已被放干了；后来也发现，邻近的白人房产业主在两个星期前已经悄悄提高了火灾保险的额度。
圣荷西前后5 处 Chinatowns 和有关地址示意
大火之后，华人无家可归。一部分人不得已转向他乡谋生。而多数人却艰难而顽强地留下来了。有人在Tylor 街靠 Guadalupe小溪边扩建了一处房产，收留了一些华人，史称Woolen Mill，第四个华人街。同时，另有一位名叫约翰·海因伦（John Heinlen）的德国人有雇佣华人的经验，一向对华人友好，在大火过后10天左右就提出了帮助华人在他的属地上建造新中国城的计划。申请许可证曾遭受市政府刁难，甚至遭到排华激进分子的谩骂和恐吓。但最终还是在1888年建成了，就位于现今第6大街上，Tylor街和 Jackson之间。
这个中国城外墙都用砖头修建，提升防火能力；四周建有6尺高的围墙，更加安全。这是圣荷西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华人街，称为Heinlenville 中国城。它的延续时间也最长。此后华人在此发展了自己的社团，得以修养生息四十多年。时至1931年，当年一代华人渐渐老去，新一代实现了“阶层提升”走出华人街进入其他行业。也因那时经济大萧条，Heinlenville 中国城最终破产停业，由市政府接管。
大火过后100年，1987年5月4日。有人在这纵火遗址立起这块纪念铜牌。能够站出来重新认识这样一段历史，含有对华人历史地位的肯定，和对当时纵火事件的谴责，想来也是一件极有勇气的事。不过，只有日期没有落款，它的由来还不很清楚。为此我专门问过现任市政府 Clerk 办公室，说是没有找到官方记录。民间一个说法是由圣克拉拉郡华人组织推动设立的，但是跟谁推动，如何推动，都没有找到更详细的记录。另外也有说法是当时在任市长Tom McEnery发起设立的（见愉园社Michelle 2021-09-30微信文章）。这两种说法可能都是正确的，是同一件事的内外因两个方面：应该是民间有要求有呼声，政府听到后欣然采纳，事情就办成了。
遗迹路牌 (December 2021)
在此地点，即当年Market Street的中国城遗址修建Fairmont大酒店的时候，施工中发现了许多中国城有关的文物，因此在此立碑。
这个酒店已经于2021年5月份结束营业，由希尔顿接手。可以想象，外墙上的酒店招牌肯定会更换。但是这块铜牌应该不受影响，永久留存。
在这个铜牌的同一个位置人行道边上有一块类似路牌的告示，也记述了这起纵火事件，内容上跟铜牌相呼应。只是读起来觉得很沉静很“客观”，好像感觉不到其立场或者情绪。立这样的告示，想必是掌管路牌的市政部门做的事。它至少也表明“官方”承认历史事实，提醒人们记住这段历史。
立铜牌之后又过了三十多年。曾经在加州建州初期作过两年首府的圣荷西市，如今是加州第三大、全美国第十大的著名城市，是整个硅谷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更是举世闻名的科技开发先锋，“领导时代新潮流”。这里人均GDP产出排全世界前三。这里也是一百万人口的家园，其中大约有八、九万华人与“各族人民”一道在这里安居乐业。作为美国种族文化最多元的城市之一，市政府对于构建文化包容和谐共处的生态环境十分重视。
2019年新建了专门纪念张纯如的公园，既表明当地政府对张纯如成就的高度认可，实际上也起到了包容多元文化，提升华人形象的作用。市政府甚至设立了专门的种族平等办公室。
市议员 Raul Peralez 在市政府道歉仪式上讲话 (Anda Chu/Bay Area News Group, 9-29-2021)
市议员Raul Peralez对本地多族裔包括亚裔华裔的发展的历史非常熟悉，认为1887年要关闭Market Street的中国城是市政府所做的种族主义的决定，导致了后来被纵火烧毁。他认为今天的政府应该为当时的错误行为作正式道歉，便领头把道歉提案送到市议会讨论，结果在2021年9月28日全票通过，成为市政府RESOLUTION 80283号决议。
2021年9月29日，圣荷西市政府为一百多年前的这个丑行向受害的华人和他们的后人正式道歉，Apologize 。在会上，市长，市议员，华人后裔代表，州市多级政府代表，都发表讲话。总体意思是，更记住这样一段黑暗的历史，珍惜和共创平等自由的生活。市长Sam Liccardo 花了足足10多分钟宣读了这份道歉决议。决议长达5页，大体上三个部分：主要篇幅是回顾当年反华排华的历史背景，和市政府在此纵火事件前后对待华人的一系列不公平对待。总结历史，承担责任，并为此道歉以求多元文化共存的必要性；最后是决议道歉的四条要点。
市长 Sam Liccardo 宣读市政府道歉决议 (Anda Chu/Bay Area News Group, 9-29-2021)
这份道歉决议中包含的史实详实程度，读来如同一份历史教科书。市政府书记官（City Clerk）告诉我，文件起草过程中采纳了本地著名华人历史学家，也是当年受害华人的后裔 Connie Yu 女士的许多意见，她也是促成这份道歉决议的主推手之一；还有当地华人历史文化博物馆（CHCP）的代表Gerrye Wong。该博物馆名为 Ng Shing Gung (五聖宫)，也曾是政府歧视华人的受害见证。
五圣宫在 Heinlenville 中国城重建之初的1888年建立，曾是华人社团的活动中心和中文学校。这处中国城于1931年破产终止后由市政府接管。五圣宫也在1949年被市政府拆除，相关文物在露天里散落堆放约40年，直到1987年被重新发现。经整理后，华人社团筹款八十余万元，于1991年在圣荷西 Phelan Ave历史文化街区重建了五圣宫，并改为市政府的中国历史文化博物馆。
本地知名女作家李嘉音于2020年偶然看到这块纪念牌，深入了解其背景之后深深震撼，据此写成历史小说 Fire Scar (《火痕》)，中英文双语于2021年和2022年分别出版。该书得到San Jose，Sunnyvale，Cupertino 三个市长的背书，受到主流媒体和华人社团的关注，也是促成市政府道歉的一股力量。
从1887年5月4日，到2021年9月29日，时光逝去134年又5个月。这算是黑暗终于过去，接着都是明媚阳光吗？我站在这块一尺多点的铜牌前，想起1400人的家园和财产，心里很沉重，觉得这碑的内容太厚重，而它的面积体积实在是太小、太轻。
后记：
当年的 Heinlenville 中国城早已成为遗迹。同时期依附中国城发展起来的Japan Town 现今仍然有众多商家。中国城遗址第六街近年来已经改造成大型住宅区。大楼之间，市政府专门留出一块大约1.5 英亩“金贵”的地皮，建造一个公园，称为Heinlenville Park。这既是纪念当年中国城的名称，也直接肯定了“勇敢救援”中国人的 Heinlen先生的历史功绩。
2022年5月19日，星期四，中午12点。市议员 Raul Peralez 在现场主持召开了公园建设开工典礼。Connie Yu 女士等华人后裔代表也到现场分享了这个中国城当年的故事和建造公园的感想。其意义在于，虽然这个中国城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华人先侨在圣荷西的历史足迹却会因公园永远铭记下来，他们曾经遭受的不公平经历也会因此时时提醒人们不可忘怀。有一两百名市民自愿来到现场，有华裔和更多的非华裔。从时时发出的掌声可知人们对于建造公园的赞许。
有意思的是，现场也有几位“持不同政见者”在一个角落里表示不满，公开声称反对 Heinlenville，似乎是继承了当年谩骂 Heinlen 先生那些人的衣钵。一看到我拍照，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牌子来遮住自己的脸。这让我想起，时代进步了，这些人也不再敢完全公开自己了。我也因此想到，“自由”的美国，仍然有对华人不友善甚至是从骨子里歧视排挤华人的情绪“自由地”地到处存在着。而这，又恰恰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市政府向华人道歉的决定，市政府建造中国城遗址纪念公园的决定，是十分适时并且意义深远的事。
附：
1. San Jose 市政府道歉决议 RESOLUTION 80283号
https://records.sanjoseca.gov/Resolutions/RES80238.pdf
2. San Jose 市政府向华社道歉的网站消息之一：
https://www.mercurynews.com/2021/10/06/photos-san-jose-holds-ceremony-to-apologize-to-the-chinese-community-for-past-wrongs/
作者简介
郑良根，原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1987年留学美国后获电脑辅助设计硕士，任福特汽车公司工程师二十余年。曾任《大底特律时报》社长兼总编十八年。创办过并长期管理中文学校，担任过全美中文学校协会会长。近年来热心于美国华人历史，关注华裔青少年教育和文化自信的建设。有《在张纯如公园做义工》，《十年铺成退休路》，《Santa Cruz 的华人踪迹》等文章在世界日报周刊、《红杉林》等报刊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