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ebrate Pride Month】 — A day of Brilliance and Happiness in Humanity | 人性中光辉和幸福的一天
作者:啸龙
正是因为她的努力和牺牲,我迎来了人性中光辉和幸福的一天。
我十岁那年,重庆长江边上的这个工厂小镇刚遭遇了一次地震。镇上人心惶惶,心有余悸。而我的父亲已经好几天不见踪影。那天傍晚,妈妈带着我散步到了长江边上。
一路上妈妈很沉默,而我在她身边庆幸那一短暂的属于她和我的宁静。
站在铺满鹅卵石的江边,妈妈神色焦虑,仿佛心里有话埋了很久。她突然对我说:“你爸爸差劲得很。你知道厂里的人在我们背后都怎么说的?说他带着私人教师的美帽子,下面干的却是龌龊的勾当。” 我当时装作年纪小不懂她说的,不想面对已经破碎的家庭生活。
事情的缘由是,自从我记得的八岁那年起,我的父亲就常从外面找来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带回家,有时不止一个,经常过夜,甚至一呆好几天。为了掩人耳目,他把家里的活动在外面包装成了私教和交友。为了压抑我们的意识,他在家里常常指责妈妈和我,给我们灌输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的观念。妈妈为了家里的和气,一直忍气吞声,将精力用来养育我,同时和我一起在爸爸和他的男人的阴影里勉强地拖过一天天的生活。
那个年代,同性恋这个词在任何中国人的生活里都是难以承受之重。
从江边回家的路上,母亲在长江断崖边的一个工厂建筑对着崖口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个崖口很窄,两边是砖头墙,凉风习习,台阶下接着一个铁楼梯,往下延伸到很深的下方的江水面。往下一看,水浪一波波打在下面黑漆漆的崖壁和铁梯上,令人瑟瑟发抖。我和母亲一起站在那里,几分钟过去了,妈妈突然打破了沉默,问道:“如果妈妈和爸爸离婚,家里有什么你想要的吗?”
我听了,感情上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只是想了想书桌旁我平日有用到的,便单纯地问到:“我可以拿走爸爸给我的那个十万个为什么日历薄吗?我每次翻开里面新的一页,都能学到很多新知识。”
我记得,当时我看着妈妈的脸,她强忍泪水。我知道在她心里,家庭对她有太多的不公,但她从未提过离婚这两个字。在这个中国腹地民风硬朗的工厂小镇,发生过很多不幸的事:有年轻人因斗殴被一帮人用刀捅死;有好几个工人因事故被卷进混药的机器绞成肉酱;有不少工人长期在制药车间呼吸化学毒气,在四十岁出头就死于癌症;也有传言的双性人独自一人死在家里,直到尸体腐烂发臭爬满蛆虫才被发现。而我就成了母亲心里工厂小镇上的瑰宝,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和意义。
那些年长大的日子里,有的是在家里一天天的压抑、争斗和忍受。
十五岁那年,进入了青春期的我已经很有反骨和主见。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午饭时,因为我主动为外婆点生日歌曲,被爸爸故意刁难,我和父亲在餐桌上争论了起来。突然间,爸爸莫名地对我吼道:“你,是一个同性恋!”
当时这句话如晴空霹雳,不知从何而来。
“我不是!“ 我并不加思索的回应道。“你不是?!?爸爸有证据!你还记得我搜到的你书包里你画的那些裸体男人的画吗?上面一个个赤条条的男人。那些你画的污秽的画!我已经拿给妈妈看了!”
正当餐桌上每个人头脑里一片空白时,我的父亲继续声色俱厉地对着我说道:“今天爸爸就是要对你的一生形成震撼!”
讽刺的是,我父亲是同性恋,而我也是。
之后,狭小的厨房餐桌旁一片混乱。妈妈说了声“够了”,便转身站在了厨房的水槽前,独自一人面对墙壁。我立刻起身站在她身边。我能看见她满脸通红,神态如同已经死过一遍一样僵硬和绝望,泪水默默从她脸上和颤抖的唇角滑落。我的心碎了。“妈妈,我不是同性恋?你看不出来吗?!”为了保护自己的妈妈,我不得不对她说谎。“你不需要再说了。”妈妈回答道。说完,她便退到了她的卧室里。我紧随其后。那间卧室和里面的床,衣柜,电视机是她在家里唯一的避风港,一个能让她觉得生活还有一份宁静和尊严的地方,在那间卧室之外,是日复一日爸爸和他带回来的男伴抽烟弹唱的喧嚣,是街上路人的流言蜚语。
我爸爸追到了卧室门口,对我说道:“看!你把你母亲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那时我一个箭步站到妈妈和爸爸之间,将爸爸挡在了卧室门口。我的眼神让他知道,如果他再胆敢侵犯我和母亲,我将来可以在街上以卖报纸为生,可以去机修做工人,可以加入黑帮,但我绝对不会放过他。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无情的勇气面对和反抗一个在扭曲和压抑的时代里产生的威权。
这以后,厂里对我爸爸的传言不绝于耳,他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之后离家出走,十多年不知去向。而我在妈妈的养育和亲戚的关心下,经过三年的高中学习顺利地走进了北大校园。
在北大,我遇到过英文老师在自己的课堂上突然中断讲课问大家是否记得当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提醒大家警惕人性的恶,觉悟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危害,看到过班上平日里不善社交的农村来的同学用其他人没有想到过的办法将分割球桌游戏打到三十多球,见证物理老师在黑板上从最基本的假设推出颠覆人们日常直觉的狭义相对论中同时的相对性,还原世界更原本的真相,听到心理学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性取向多样化的自然现象。
直到有一天,我在大学宿舍下楼时,撞见班上公认的帅哥同学打篮球回来。当时,他将他的伙伴搂着,卿卿我我。发现被人看见,两人立刻推开了对方。之后,我将之前自己读过的李银河的《同性恋亚文化》放在了自己宿舍的书架上,因为我信任这所大学里年轻人有的更原本的智慧和正义。
十年之后我生活在了美国的圣地亚哥。那一年,加州正为全民投票要将加州同性婚姻废除的prop 8法案争论。一天傍晚,我接到黑人男友的电话来到hillcrest街头找他,才发现university大道上的人们正浩浩荡荡站在路边抗议prop 8法案,其中有老人,儿童和家长,很多抗议的标语上写着:“爱就是爱”,“给于每个人和自己爱的人结婚的权利”。其中一对老年人,标语上写着:“我们已经相爱了三十年”,另一个戴眼镜的瘦瘦的中年男子手里的标语写着:“我们最终会迎来胜利”。驶过的车辆不少也紧密地鸣笛支持抗议的人群。我当时对男友说:“我都不知道今天大家在集会抗议prop 8。” 他用嘲讽的语气批评道:“当你在自己温馨的小屋里满足于自己的生活时,别人在为你的权益呐喊和抗争。”
在找一对推自行车的异性恋年轻伴侣要了他们的”no prop 8”标语后,我也举起了标语,向过往的路人和车辆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意见。而男友从背后抱着我,给了我后脑勺一个个深深的亲吻。
多年后,同性婚姻在美国全境合法了,而我的父亲去国内去世了。还记得我一个人坐在他医院ICU外楼道的长椅上第一次为这个我并不爱的人失声哭泣,因为作为他的儿子,虽然长大已懂得人不能单纯的贴上同性恋或者异性恋的标签,我当时感到的确是一个年轻的同性恋男子在送别一位孤零零的同性恋老人,他的一生一定和我母亲一样受过很多委屈,而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无法还给我母亲和父亲那一辈因为时代的局限而受的苦一个公道。还记得去医院陪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对我说到,“我觉得,虽然你父亲对你和母亲做过不可以原谅的事,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生命并没有那么悲伤,因为他起码做了他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在这个还有很多扭曲和压抑的时代里,很多人一辈子有过很多渴望,却都没有做过自己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
转眼我已满四十。而美国正经历一场政治和经济上的劫难和漩涡。在不可逆转的经济全球化和高速发展的高科技产业结构变化下,在不断聚合的权贵资本主义经济以及政治生态下,美国国内贫富差距已经达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水平。而对于社交网络的信息气泡化和泛滥的阴谋论,还没有新的有效手段来重塑新闻的自由,真实和透明。随之而来,威权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和反智主义抬头。人类在自当年走出非洲,散布在世界各地演化,到如今有史以来第一次重新交融的路上,再一次经历着成长的阵痛和挫折。
幸运的是,我在硅谷遇到了拉维。他自小在印度被他的身为女权主义作家的姨妈家庭领养。他和我一样支持人权,民主,进步和对知识的诚实。记得那天我们坐在Mt. Umunhum山顶的一堵矮墙上,他从包里取出他背包里准备的干粮放到我手里,告诉我,我们虽都有不幸的原生家庭,我们也许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三年后的今天,美国逐渐走出了疫情,而我和拉维决定举办已推迟了两年的婚礼。我还记得当我告诉妈妈这个消息时她说的每一句话:”自从你十五岁你离开妈妈后,妈妈就很少干涉你的决定。妈妈相信你的努力和判断。你走得很远很远。你做的很多决定都没有真正先征求妈妈的意见,包括你申请北大和去美国。你的决定有时对妈妈的一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你虽然最后都通知了我,但通常是在事情完成之后。妈妈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在你人生的那些转折中无法评论或要求不同的东西, 你可能比妈妈知道的多很多。妈妈只能祝愿你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如果你能过上你一直想要的生活,妈妈就心满意足了。” 我当时回答道:“拉维也认为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我们的婚礼最后如期在圣地亚哥海湾的钻石景观塔顶层举行。在婚礼仪式上,我对着拉维说:我记得那个我患上流感的晚上,你焦急地揉着我的脚试图安慰我。我记得夏威夷的那一天,你用手臂一击将我们倾覆的皮划艇翻回水面,而你的脚在汹涌的海水中,被海胆刺穿,痛苦不堪,从而救了我们。我记得你上街游行,挥舞支持印度农民权利的标语,抗议警察对弱势群体的暴行,召集硅谷科技工人权利组织开会的日子。对我来说,你应该得到其他人最真诚的爱和尊重。我很幸运认识了你,并赢得你的喜爱。今天,世界各地仍有许多有色人种和移民受到歧视、被剥夺权利和受到诽谤。在这个国家内外,现在仍有妇女被视为二等公民。世界各地仍有知识分子、诚实勤劳的人在寡头专制下受到压迫、抹黑和迫害。现在仍有无辜的男女以民族自豪和荣耀的名义在街头被屠杀。在世界许多地方,仍然有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和跨性别者受到欺凌、禁止和杀害。我们的故事是很多普通人,包括在场的很多朋友的故事中的一个。因此我知道我们今天是多么幸运,而我们的生活在未来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面对不安定性。我们亏欠那些为人权而奋斗和牺牲的普通人太多。我保证我永远不会让你感到孤独。我会永远学着做一个更好的人,永远在黑暗面前与其抗争,永远尽我所能去爱你。”
我话音落下时,嘉宾席响起了欢呼和掌声,有的含着眼泪。而嘉宾席中的一位就是我年过七十的母亲。透过她和蔼的微笑,我和别人能够看到她脸上岁月的经历留下的痕迹。而正是因为她的努力和牺牲,我迎来了人性中光辉和幸福的一天。
编者语:
拉维和啸龙的婚礼以接受礼金卡的形式,将所有礼金全部捐给了Planned Parenthood妇女权益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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