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Invited the Homeless Woman Into My Home | 我把无家可归的人请进家门

作者:吴帆 Fan Wu

这是新冠疫情在美国蔓延前一个月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孩子所在的学校还照常开课,街上也没有人戴口罩。故事的主人公叫卡罗琳娜,是这些年旧金山湾区日渐庞大的无家可归人群中的一员。我不知道她的姓,但却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在这里我不想涉及有关无家可归者的社会讨论和政策法规,只想讲述我和她的偶遇。在我们相处的三个小时中,卡罗琳娜时而哭时而笑,向我倾诉了她的人生。

那天晚上11点左右我遛狗归来,看到有人在翻我们家的可回收物品的垃圾桶。因为第二天是垃圾收集日,我想这个人也许在找酒瓶和易拉罐之类的东西,打算卖给回收站,赚点小钱。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只有半岁的拉布拉多犬挣脱我手里的绳子朝那人奔去,急不可待想去打招呼。

看到我的狗,那人倒退几步,但即刻意识到它没有恶意(它的尾巴摇得可欢呢!),就蹲下来抚摸它的头。

我走近他们,在昏黄的街灯下,看清楚这个穿着肥大的格子花纹连帽衫,脖子上系着厚围巾的人是个白人女人。她的褐色头发松松垮垮地在脑后扎成马尾,她的脸又瘦又长,额头上的皱纹深如枯树皮。我向她道歉,说希望我的狗刚才没吓到她,然后问她需要什么东西。

“哦,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连连摆手,之后问了我几个关于我的狗的问题,说她曾经也养过狗。我注意到她缺了一个门牙。

“我找不到我的背包了,” 她突然说。“你如果看到了我的背包,能把它放在你的车库门边吗?” 接下来,她描述背包是什么颜色和式样。

我答应了她后,她向我道了晚安就急匆匆走了。她走后,我把她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扔得满地的东西放回了垃圾桶,又在前院附近找了一会她向我描述的那个背包。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早上我在家里工作。10点左右,门铃响了。

想着也许是我在网上订的货到了,我即刻开了门。

昨晚见到的那个女人站在离门几步距离之外,还是穿着同样的连帽衫,戴着同样的大围巾,不过头上多了顶花色繁杂的绒线帽,帽子两边垂下来一条粉色毛线编织的长辫子。她的衣服和围巾都很脏,围巾上还有破洞,但是帽子看着是崭新的。昨晚见她的时候,我以为她六十出头,现在估计她大约只有四十多岁。虽然她额头上的皱纹很深,但淡蓝色的眼睛周围只有一些细纹。她的眉毛又细又弯,应该是被精心修过的。她看上去局促不安,手臂交叠放在腹部,好像担心我会即刻关上门。

我的小狗这时跑出来,友好地冲她摇尾巴。

“我肚子很饿,” 她不好意思地说。“你家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我让她稍等一下,说我到厨房拿一些食物给她。快走进厨房时,我突然改了主意。我走回到门口,说,“你想进来坐一会吗?我做点热东西给你。”

她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只是瞪大眼晴看着我,脚却不动窝。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的话后,她才迟疑地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在门前的擦鞋棕垫上快速地来回擦了几次鞋底,边擦还边看我,仿佛等我收回对她的邀请。

她一进门,我就有点后悔了,在心里质问自己:你这样做犯得着吗?她虽然不像坏人,但万一她有神经方面的问题呢?万一她身上有毒品呢?万一......家里可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她比我高出一个头呢,但是我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说:让她好好吃顿饭吧。

站在过道上,她东张西望,夸奖我家的摆设和中式家具很漂亮,还停下脚步看墙上的艺术品和照片。到了厨房后,我让她坐在岛台边的高凳上。她坐下后还是很拘谨,把手放在大腿上。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卡罗琳娜,” 她笑着说,露出泛黑的牙齿。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后,她说我的名字很好记。

我问她想吃什么。

她想了一阵后很客气地问,“请问有牛肉汉堡包吗?”

我在冰箱里找到了汉堡面包,但是肉饼却没货了。

我遗憾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并说,“我倒是有熏肉条。”

她眼睛一亮。“有鸡蛋吗?”

我点头后,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很多年没有吃过熏肉条和煎鸡蛋的汉堡了!小时候,爸爸经常给我做。”一下子,她刚才的拘谨烟消云散,她取下帽子放在台面上,还伸了个懒腰。

我给她倒了水和橙汁后,就开始煎鸡蛋了,同时和她闲聊。她说她今天早上找到背包了,还说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我们这个街区。

她眼睛一直盯着我手里的锅子,满脸渴望的样子。我问,“你想不想自己煎鸡蛋?”

“那就太好了!我喜欢放很多黄油。” 她即刻站起来,走到灶台边,从我手里接过了锅子。我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黄油给她。她用锅铲切了半条放进锅子。一股黄油香味即刻弥漫开来。我连忙打开排风扇。

“好长时间没有自己做饭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锅里倒盐和黑胡椒粉。

她煎完一个鸡蛋,又放了两个到锅里,同时用另外一个锅子煎熏肉条。她神情愉快,动作娴熟,看上去像是在自己家的厨房。“好香呀!好香呀!” 她不住地说,而且时不时用手把垂到脸上的乱发拂到耳后。

“有洋葱和番茄吗?” 她问。

我得承认,看到她拿着我在中国超市买的十八子作大菜刀切洋葱和番茄的时候,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万一......算了,现在这么想已经太迟了。再说,我的直觉应该靠得住。

我开冰箱的时候,她扭头看到了侧门放的一瓶腌黄瓜。“那个可以给我吃吗?” 她急切地问。

我把瓶子递给她后,她放下手里的菜刀,拧开瓶盖,用手从腌汁里面拽出两根黄瓜就吃起来,然后用袖子飞快地抹掉順着嘴角流到下巴上的黄瓜汁。吃完后她象小孩子一样砸砸嘴,俏皮地对我笑了一下,说真好吃。

她摇头晃脑地哼起歌来,还问我有没有听过她哼的曲子,那样子就仿佛我们是多年的朋友。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在餐桌旁坐下来。为了不让她有尴尬的感觉,我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三口两口吞下了两个汉堡,把橙汁也一饮而尽,然后自己到冰箱里找到牛奶,把杯子斟满了。吃第三个汉堡的时候,她的速度慢下来。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我问她平时在哪里走动,每天做什么。她说她有很多朋友,他们会开车带她去不同的地方,每晚她总能找到地方住。白天吗,她可忙呢,很多事情要做。

她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我是作家。她说她曾经写过诗,但后来觉得太难了,就没有写下去。

“我当过几年的中学音乐老师,” 她说。“小时候,我爸教我弹吉他。他可是个天才的音乐家,弹起吉他来那个帅气棒到没治!”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

“有一次,他喝醉酒了,还上台表演,居然尿裤子了。如果不是我把他拖下台,他准保要出更多的洋相。” 她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某某乐队。看到我摇头后,她唱了几句歌,说做词和谱曲的人都是她爸爸,而且他还是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她的歌声有点跑调,但并不难听。

“你爸爸现在在哪里?”我问她。

她的脸色一下黯淡下来,说他把房子卖掉之后就消失了。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还活着,她也不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补上一句。

啃了几口汉堡,喝了几口牛奶后,她的心情好了一些,说,“我当老师的时候自己有房子。很小的房子,还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了棵柠檬树,每年都要结很多果实。” 她给我看她握紧的拳头,说柠檬有这么大个。她的手指瘦骨嶙峋,里面的骨头好像要破皮而出。

“你后来怎么没做老师了?” 我问她。

她耸了耸肩膀。“我那时开始喝酒了,越喝越多......啊,我还干了点别的事,之后就丢了工作。我的男朋友他妈的狗屎不如,把我的房子骗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粗口。

她问我的孩子多大了。我告诉了她后,她说她也有两个孩子,不过都已长大成人。她絮絮叨叨开始说孩子们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多么调皮,有时说着说着她会突然停下来,好像回味刚才说的话,有时她重重复复说同样一件事,但其中某些细节却不一样,还有的时候她一下子说这,一下子说那,跳来跳去。

她说话时,眼睛常常看向窗外,好像她的孩子在那里嬉耍。

“我去年......也许是前年吧见到汤姆了,” 她说。“他以前又高又壮实,篮球打得很好,不过在阿富汗当过兵后回来就变了,后来......后来他们说他脑子出问题了,后来又说他死了。” 她用手捂住脸,小声呜咽起来。

我递给她纸巾,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她没有用纸巾,而是用袖口擦去了眼泪。擦完眼泪后,她冲我笑了一下,脸上突然换上了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她刚才在说跟她不相关的人。

“你的小儿子现在还好吗?” 我问。

她咬了一大口汉堡包,边嚼边含糊其辞地说,“他在明尼苏达。”

“他有来看过你吗?”

她摇摇头。“他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也许他能帮帮你?”

“他有老婆和孩子。他很忙。”

她喝光了剩下的牛奶。

“你的头发很好看,” 她突然冒出一句,说她想把头发染成黑色。“我以前可比现在好看,” 她咯咯笑起来。“追我的男人可多呢!你知道吗,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是吗?那恭喜你。”

“不过史蒂夫也向另外一个女人求婚了。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那个女人是个大酒鬼,还经常在超市里偷东西!” 她的眉头紧皱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她给我说史蒂夫的事,说他们怎么认识的,史蒂夫怎么讨好她,又怎么和其他女人调情,说他很会修车,还会木工,但总是存不了钱。

“他说他将来有钱了,会给我盖一座漂亮的房子!” 她一脸兴奋。“我去年开始就在做我的婚礼服了,很多花边的那种。要找到这么多花边可不是件容易事。”

“快做好了吗?” 我问。

“还差一点,就放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我藏在一个很秘密的地方,让那个女人找不到。她要是找到了,准会一把火烧了它。她可是每天都在找我的背包!”

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后她问我,“你会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我说,“如果你请我,我一定去。”

她很认真地说,“我一定请你。”

到学校接孩子的时间快到了。我告诉她我过一小会就得出门了,她急忙把最后的半个汉堡包咽下肚,然后把用过的盘子放在水池里。我说我到车库里拿些东西给她带上。

我11岁的女儿最近给自己办了场慈善生日晚会,收到朋友们给慈善机构的不少捐赠品。我走进车库,在捐赠品里找到一些洗漱用品和围巾袜子之类的衣物,又在我们家的储物柜里拿了些饼干,面包,坚果和水果,装满了两个结实的大购物袋。回到厨房,我看到卡罗琳娜正在用抹布擦干洗过的锅子。


我把袋子递给她。

“都是给我的?” 她看上去很高兴。

我把她送到门外——她说过一会她的朋友会开车到附近的公园来接她。虽然我不相信她的话,但两个袋子并不算重,她拎起来应该不会很累。

我想给她点钱,但我的钱包里没有现金。

她转身准备走的时候,我叫住她。“等等!” 我说。我跑回厨房,在冰箱里拿了那瓶腌黄瓜,然后跑回到门外,把东西放进袋子里。

她笑了。“如果每天有腌黄瓜吃,那我对生活就没有任何抱怨了。我能给你一个拥抱吗?”

“当然可以,” 我说。

我们拥抱的时候,我说,“祝你好运。”

她说,“我也祝你好运。”

接完孩子回来,电话铃响了,是隔壁邻居打来的。她在美联航工作了三十多年,现已退休,和我关系很好。她问我刚才我是不是给了一个穿着格子外套的女人一些东西。

“你见到她了吗?” 我问。

“她坐在我们家前院的树下吃东西。我打电话叫了警察,他们问她袋子里的东西哪来的,她说是你给的。警察已经把她赶走了。” 接着她埋怨我,说我不该接待无家可归的人,这样会鼓励他们继续来我们这个街区。

“我敢担保,她过几天一定又会来找你的,” 她说。

差不多两年过去了,卡罗琳娜没有再来找我,我也没有在我们的街区碰到她。有时我开车经过无家可归的人的帐篷区的时候,我会想,不知道卡罗琳娜是不是住在里面?不知道她是不是和那个叫史蒂夫的人结了婚?不知道她是不是和她的小儿子联系上了?

卡罗琳娜,你现在在哪呢?

旧金山湾区现有近四万无家可归者,其中四分之三生活在露天环境中。以下是关于无家可归者的一些资料。

1) Bay Area Homelessness Overview 

http://www.bayareaeconomy.org/report/bay-area-homelessness/

2) Guide:How to help homeless people in the Bay Area

https://projects.sfchronicle.com/sf-homeless/how-to-help/

3). The National Alliance to End Homelessness is a nonpartisan organization committed to preventing and ending homelessness in the United States.

https://endhomelessness.org/


4) Opportunities to Help the Homeless Community. 

https://www.sanjoseca.gov/your-government/departments/housing/ending-homelessness/how-you-can-help

5) The Coalition on Homelessness organizes homeless people and front line service providers to create permanent solutions to homelessness

https://www.cohsf.org/

Fan WU is an internationally acclaimed bilingual writer with her work published in more than 10 languages and 20 countries. Born and raised in China,  she’s the author of three novels, and her short stories and essays have appeared in numerous leading publications. She's a co-founder of The Society of Heart’s Delight, which promotes interracial and intercultural dialogues, and is a trustee and core leader at The Mothers’ Bridge of Love. She holds an MA from Stanford University and now lives in San Jose, California. www.FanWuWrit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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